我在密室遊戲里,看見年輕人的愛、慾望和真實

兩三小時冒名頂替的人生,令米守春感到快樂。在虛擬的密室場景中,他是個四處偷盜、賭博,贏了錢就去小酒館喝酒的人。“因為沒做過,又不用承擔責任,多好啊。”

密室,是近些年的新興行業,被形容為一場成年人的夢。眼下的年輕人,“最大的夢想就是可以手機關機,不被找到,安安靜靜待幾天。”玩家剛仔說,你可以將它解讀為消極逃避、情緒釋放、人生體驗等等,最重要的是,“3小時,我可以不是我自己。”

密室通常坐落在城市商場或者寫字樓的地下,封閉、幽暗,自成一體,幾百平米到幾千平米不等,內含劇情、扮演、机械、邏輯推理。每當你推開一間密室的大門,便會獲得一個名字,一件戲服,一種角色,擁有改頭換面的幾個小時。

也有人認為密室的意義在於——在極端環境里,沒有一切社會關係的約束,套進一個陌生的身份里,面對最純粹的自我。

01

恐懼滋生多巴胺

在恐懼面前,人們很容易暴露出與日常反差強烈的一面。作為EGA(密室逃脫產業聯盟)的發起人,米守春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一位50多歲的退伍軍人和一位身高一米九的魁梧壯漢,聲稱什麼都不怕,他們一塊兒進了恐怖密室后,前者被NPC(非玩家角色,在密室里特指參与遊戲併發布任務和線索的工作人員)嚇得大罵髒話,後者則全程緊緊抱住米守春,拒絕獨自完成任務。

楊嫻則見過更多。她是EGA評選出的“西南第一女鬼”——在昆明,在與丈夫開設的密室中,她扮演了6年不同種類的女鬼。她早就發現,那些一個勁兒誇自己膽大的,通常玩半小時就崩了。在外面愛得死去活來的情侶,一看見“鬼”,男生立刻把女友丟在一邊。那是一個夏天,女孩穿着短裙,摔在地上,膝蓋擦破了。還有已經訂了婚的男女,女孩很害怕,不敢獨自完成單人任務。未婚夫急了眼:“你要是今天不把線索拿回來,那我們就不結婚了。”

有時候,恐懼像是一顆爛了的牙齒,碰着就疼,可是人們總是忍不住去舔它。一位馬上高考的學生,進場前還在一旁背題。要開場了,他將書本一存,問楊嫻:“姐姐,我可以帶風油精進去嗎?”他說寧願死在高考考場上,也不會在密室中求饒。假如因恐懼暈倒,請用風油精澆醒他。

這種藏在人類深處的基因,成為恐怖類密室流行的推動力。

也有人為了其他而來——有一次,楊嫻接待了一群特殊的客人。她在每個人身上都聞到濃烈的消毒水味。遊戲結束后,她才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原來是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來團建。每天,他們要接觸各種人間離別,壓力無處排解。但在密室,可以大聲尖叫,可以盡情奔跑、哭泣。她意識到,他們來密室“只是需要叫出來”。

“X先生”密室的創始人曹枕書深知,人類一切娛樂活動,追求的無非兩樣東西,“一樣叫多巴胺,另一樣叫內啡肽。”極度的幸福和極度的恐懼都能刺激二者分泌,然後就會感到快樂。

“暴風島”密室創始人趙鵬翀的經驗是,遊戲必須賦予玩家強烈的動機,要讓玩家時刻牢記人生三大命題:我是誰,我在哪兒,我要幹啥。它很難用標準去形容,那種感覺類似“在衛生間洗澡,熱乎乎的蒸汽中突然唱起了歌。飢腸轆轆時,吃到自己特別愛吃的東西。”趙鵬翀說,遊戲和它的玩家之間需要“命中感”。

密室行業經歷過這樣的演變:起初,玩家的任務只是破解謎題、尋找鑰匙、走出房間。那是2012年到2014年,通常被視為密室產業的初始期。2015年前後,沉浸式密室的概念被引入。所謂“沉浸”,是用場景、劇情和NPC的表演,共同構建一個封閉而完整的世界。2016年至2018年,在中國,密室商家數量增長45.7%,由7331家增長到10683家。新主題層出不窮,仍無法完全滿足玩家的期待。頭部品牌出了新主題,不分淡旺季,一票難求的情況能持續兩個月以上。

02

壞,不需要什麼邏輯

剛仔、楊星、包智、鍾離經常組隊“刷密室”。他們相識於“龍門客棧”主題密室——剛仔重複玩了50多遍,楊星刷了20多遍。

楊星喜歡它,因為這裏藏着快意恩仇的江湖。小時候,他讀金庸和古龍,所有的武俠人物里,他最愛郭靖,因為“傻傻的”,像他自己——現實里,他是一家音樂公司的老闆,奉行的管理理念是,事情是輪盤,員工是齒輪,假如某個齒輪轉不動,“可能就是不適合”,所以從不強迫員工干什麼,或者不幹什麼。

但他在密室里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郭靖所為——郭靖拚死都要護住襄陽城,但楊星最大的樂趣是“屠城”,片甲不留地“殺”掉所有人。

為什麼想要屠城呢?“密室能夠開展,一定是裏面有衝突要解決。”他說話的語氣像極了漫威電影里要毀滅世界的大惡人。在虛擬空間里,壞,不需要什麼邏輯。“你也不知道為什麼好人要拯救世界,壞人要毀滅世界”,楊星喜歡這個粗暴的設定。他也開始理解小朋友為什麼喜歡玩過家家,“密室就是一幫成年人過家家”。

為了從密道中偷走金條,剛仔和包智重刷了兩三場“龍門客棧”。遊戲設定中,金條一旦挪動就會觸發機關,把密道緩緩封死,將玩家困在其中。為了逃出去,包智想了各種辦法遠程挪動金條。一開始,他嘗試帶吸鐵石進去,但吸不起來。後來,他買了條十幾米長的繩子,貼了6個強力膠,把金條貼在繩子上,人先出去,再使勁往外拉,終於成功逃脫。

現實世界中,包智是一名程序員,語速飛快。他喜歡玩的東西,“要麼需要足夠的思考量,要麼需要足夠的信息量”。他很少做“閑着不動腦”的事情,但凡遊戲有排名,他一定要力爭上游。

剛仔親歷過五次楊星“屠城”。只要劇情合理,他就配合他完成這場清空一切的幻夢。“殺戮”往往發生在遊戲後半程,被幹掉了,剛仔就找一個舒服的姿勢躺下,或者找個凳子坐下,垂着腦袋,直到遊戲結束。

剛仔沒少在密室中“死”。有時,他是東廠的走狗,公公慘死,他活着“好像總不對勁”;有時,情緣未了,對象“死”了,他不忍獨自活着出去;有時,事業搞砸了,絕望之下,他要麼撞牆,要麼“自刎”。

剛仔想以這樣“壯烈”的方式讓朋友們記住這個故事,或者,為了讓NPC們記住它。“他們(NPC)的故事里,重複的東西太多了”,而悲劇帶來的記憶往往比喜劇綿長。

有時,他也會選擇不死。東廠的人在龍門客棧放起大火,眾人無處可逃,坐在一起,舉杯對飲起來。“有點像泰坦尼克號沉船的時候,逃不出去的音樂家們拿起樂器,演奏了最後一曲。”

然後劇情落幕,大夢醒來。

03

愛上角色的女孩

鍾離試圖理解朋友們的行為。

她理解他們“愛死”——“別人可能會覺得那一場結束了,但對他們來說,死在裏面,反而更圓滿。就是你做一個夢,不願意出來,在故事里給自己一個結局。”

她也理解他們喜歡扮演“反派”——“現實生活中,想做一個純粹的好人,成本是很高的。但在密室,完全沒有這個東西,甚至包括談戀愛。”

密室吸引鍾離的原因之一就是“戀愛”。她在遊戲中將自己設定為穿越幾生幾世來尋找愛人的女子。一進密室,找到目標NPC,她就成了愛情電影里的女主角,聲情並茂地將腦海中構築的前世今生一點點說給他聽。遊戲結束,兩人攜手出來,圓滿、浪漫。

“情感的一來一回在生活中是少數。”密室“一千零一界”“無主之城”的NPC高雪對《貴圈》說,但在密室中,情感“是有很多的”。

在“無主之城”中,高雪飾演柏芝,一位喪失記憶的年輕女孩。她有張漂亮的小臉,常常受到玩家青睞。劇情里有兩位男性同時向她求婚——時常有玩家在此刻也參加到求婚隊伍,惹得她紅顏一笑。故事發展到尾聲,所有NPC都會被關起來,由玩家決定救誰。危急關頭,她常常能聽到外面的人為她爭論:“她怎麼可能是king(故事中釋放毒氣的人)”,“就算她是king,我們也救她。”

她有點得意,更多是感動,每天上班都讓她感到幸福。

不僅僅是擁有美貌的NPC才會被玩家投射感情。同一主題中,校長的扮演者任柳炫有一段痛失女兒的哭戲。每次她哭,總有玩家過來抱住她。“一抱我,我哭得更慘。所有玩家出去,我還在那兒哭。”過去,她在開心麻花做話劇演員,舞台與觀眾隔着距離。現在,兩個半小時里,她時常感到玩家掏心掏肺地入戲,她被完全信賴。

每位NPC都能說上一些復刷玩家的故事。他們是密室中最特別的人。很多人不能理解,既定的故事線,既定的NPC,為什麼能樂此不疲地反覆玩同一個主題?

任柳炫發現,無主之城裡,復刷玩家女生居多,大部分是衝著雷警官來的——“嚴肅正義而且大男子主義的男人,穿着小制服走在街上,小翹臀還是。”

一位女性玩家刷了八次暴風島的“小惡魔的復讎”。這個主題中有數量龐大的謎題和機關,她想窮盡所有解法。但不單為此。她每次來玩之前,總要提前打電話來詢問今天獄卒是哪位演員出演。她根據演員的特徵給他們起外號,長發的是“辮子哥哥”,活潑的是“小淘氣”。

NPC們都知道,有時候,這些人只是為了和他們待在一起,像陌生又熟悉的朋友,互相陪伴,一起玩耍。有玩家告訴任柳炫:“你們這兒能讓我放鬆下來。”

也有人僅僅為了體驗同一種情感,不斷重返同一現場。一位女性玩家重刷了27次暴風島的“起源”。每次,她都化身島上貴族的女兒卡迪那。這是一個二戰後發生在歐洲的故事。父輩在孩子們5歲時立下婚約,成年後,獨立女性卡迪那找到歐文,想解除婚約。在這段關係瓦解之前,歐文會帶她在教堂內跳一支舞,打探她是否已有意中人。

神聖的教堂內,曖昧的紫色燈光打在他們身上,音樂響起。

為了這一分半鐘的浪漫,不少女生一遍遍復刷。故事結尾,歐文為卡迪那丟了性命,這簡直讓女孩們心碎。她們沉醉在悲傷的愛情故事里,或者一次次試圖尋找破綻,讓歐文活下去。

“密室就是給玩家一個幻想的世界。”趙鵬翀說,密室里的故事不同於小說和電影,它真實地出現,360度環繞,你擁有自由,可以充分表達,左右故事的走向。關鍵時刻,你擁有了愛情,或者“成為拯救眾人於水火的英雄”。

04

少年派與他的老虎

密室正在以超乎預想的速度增長。尤其是2019年,一檔名為《密室大逃脫》的綜藝節目將這個新興娛樂產業帶入大眾視野后,它逐漸取代KTV、電影,成為一線城市年輕人的休閑方式。這一年,密室行業整體規模突破100億,EGA收納了4000多名商家——撐起這個行業的正是這些瘋狂的玩家們。

對高雪而言,走出密室的過程類似於少年派上岸,離開他的老虎。故事結束了,角色離開了,“這個情緒從我身體里走了”,少年沒有回頭,但在往後的生活中常常想起它。

鍾離沒有太多情緒。她入戲快、齣戲也快。她向來是體驗派,蹦極、跳傘、潜水,她都玩過。至於密室,哪裡沒玩夠,那就再來一次,反正唾手可得。密室對她來說,是生活中的小點綴,增加一點小色彩,“就是找個樂子,一個強刺激的樂子。”

但剛仔不一樣。他今年三十多歲,在一家視頻網站做市場工作。他從小在新疆長大,家庭幸福,“沒吃過任何苦”。但來了北京,十幾年都是一個人,“習慣了,但是不喜歡。”

他怕孤獨,也怕別人孤獨。因此有他在的地方,永遠不會冷場。他重感情、愛張羅,願意犧牲自己為他人兜底。他總是玩得很盡興,描述起密室中的故事眉飛色舞,會用“史詩般的精彩”、“這該死的魅力”等語氣強烈的詞。

但他越投入,離開時就越難過。他曾在一個叫“漁窯小鎮”的地方生活過。那是一個佔地300畝的實景古鎮,位於湖南嶽陽。“這絕對是最牛的密室類產品。”

小鎮以1911年為時代背景,設有酒坊、督軍府、糧油鋪……玩家換上衣服,領取任務卡,就能開啟為期7天的穿越之旅。

剛仔去過兩次漁窯。第一次,他有事提前離開。臨走那天,他是哭着醒來的,一早在酒坊定了12壇酒,四處喝了一圈。他哭,NPC們跟着他哭。

第二次,時隔數月重返,NPC們竟然還記得他。他很感動,又結結實實地在這裏生活了7天。

第六天下午3點,大街上已經沒有一個清醒的人了。5點,酒坊里的酒全沒了。一群人醉醺醺的,哭哭啼啼的,誰都不願從這場夢中醒來。

後來,漁窯小鎮停止了這項業務,剛仔很難過。他出差時順道回去過,小鎮上滿是現代裝束的遊客。他到主街上走一走,又回到湖邊坐着發獃。有時,他會和當年在鎮上結識的人聊起那段日子,他們討論小鎮上的事,好像那裡的一切長出自己的生命來,好像一切仍在以自己的方式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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