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秀場:直播間一擲百萬的時代一去不復返

白天,恭弘=叶 恭弘碼是一家知名IT公司的普通程序員,格子襯衫下的他和隔壁同事看起來別無二致;而當夜幕降臨,他卻搖身一變,成了直播平台里一呼百應的“榜一大哥”。

他們更多被外界形容的稱號是“土豪”,在直播生態鏈中扮演着中堅力量,距離傳說中的“神豪”還有一步之遙。“土豪”從來都不是一個褒義詞,讓人避之不及。但在直播平台里,這個稱呼卻意味着振臂一呼的凝聚力和“錢”。

“穿雲箭”是很多直播平台上用過的禮物代稱,每當恭弘=叶 恭弘碼刷出這個禮物時總覺得有一種正在統領軍隊的快感,“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這或許寓意着在直播的世界里禮物已經失去了原本的贈予含義,它經常只是土豪們的炫富工具,更多時候則成為了擊打對手的武器,“你知道傳奇嗎?有的時候感覺直播像是一場網絡遊戲,主播只是土豪們用來攻城的工具。”

打開任何一個直播平台,撲面而入的就是隨時都在刷新的榜單以及永無休止的pk,這構成了一場大型狂歡。最近幾年裡,每個直播平台都在不斷提升自己的用戶/主播等級上限,這才讓很多人終於意識到,他們到底已經砸了多少真金白銀在這些虛擬的“火箭”和“月球”上。

除了金錢外,透支的還有體力。在過去幾年裡,恭弘=叶 恭弘碼經常每晚只睡2、3個小時。狂歡往往發生在深夜,當太陽升起,主播可以沉沉睡去,而恭弘=叶 恭弘碼不得不渾渾噩噩地去上學、上班。

興奮過去的空虛感會讓參与其中的打賞者在某個時刻驚醒,回憶自己的打賞之路如何從一朵玫瑰花、一個么么噠滾雪球一般變成一個天文数字:不間斷的掌聲、圍觀者的起鬨、主播們諳熟的話術、轉動的輪盤、連線直播間的揶揄總會讓人有些上頭。“打比賽的時候錢就不是錢。”“每個月末,平賬最重要。”“花了50萬,才抽了30萬。”每個土豪、主播都說錢不那麼重要,但在直播平台,決定雙方命運、地位的唯一要素就是錢,只有錢。

真正讓恭弘=叶 恭弘碼跳入深坑的是,有一天他在某個直播間里知道了借唄、白條以及各種貸款平台。當離開直播平台時,父母幫恭弘=叶 恭弘碼還掉了其中的二十萬,他把這筆費用解釋為購房的啟動資金,“還有不到10萬的欠款零頭,我收入雖然不高,但是正規平台的分期貸,慢慢還還是還的完的。”

更多的土豪和神豪開始厭倦這種無休無止的戰爭,無論最初的需求是否已經實現,當直播間關閉,陽光射進窗戶,夢都到了醒的時候。澤法偶爾還會打開直播平台,每次進入新的直播間后,他高等級的身份都會引發主播甚至粉絲的追捧。但澤法早已不再享受這種生活,“現在偶爾和一些以前直播認識的朋友一起喝酒,想到那時候的生活,覺得自己就是個傻x。”

恭弘=叶 恭弘碼也會偶爾打開直播間,但想到因為挪用公款打賞女主播被抓的鎮江會計時,就深深后怕,“這時候反而慶幸自己能操控的錢並沒有那麼多,因為在某些時候會只想把所有能花的錢全都扔進去。”

鐵打的直播平台,流水的主播粉絲。這本應該是直播江湖的金科玉律,但麻煩的是隨着直播帶貨等新模式興起以及用戶注意力轉移,流失的主播和粉絲不再得到有效補充。

一位業內人士認為,以秀場模式為主直播平台上的大額打賞者正在從原來的所謂“煤老闆”變成更年輕的科技新貴,“PC時代看直播打賞需要高額的邊際成本,包括時間成本、硬件成本等;移動時代看直播打賞相對更加容易、方便,但年輕人的特點就是容易被其他娛樂方式帶走,注意力很難完全集中。”

以移動時代最知名的直播平台陌陌為例,該公司2020年第三季度財報显示:凈營收同比減少15.4%,在線直播服務營收同比減少27%,月活躍用戶同比也小幅下降。上一季度其凈營收同比下降6.8%,平均月活用戶小幅下降200萬。

另一個典型代表是老牌秀場直播平台9158,最新財報显示其來自在線互動娛樂服務收益同比減少33.0%,月度活躍用戶總數較截至2020年6月30日三個月減少約13.5%,較截至2019年9月30日三個月減少約24.5%;季度付費用戶人數則分別減少約31.9%以及約44.9%;虛擬聊天室數量則分別減少了8.7%和38.3%。

剛被渾水做空的YY也在同期交出財報,儘管凈利潤、月收入均有所增加,但總付費用戶數同比下降4.7%。

直播平台們將此歸咎於突發疫情,陌陌財報中稱數據下降主要是由於新冠疫情影響付費用戶情緒,尤其是金字塔付費用戶中的最高用戶。陌陌公司董事長兼CEO唐岩在財報后的分析師會議中稱,高額付費用戶中有相當一部分人是財務狀況受疫情負面影響較大的私營企業主。

直播玩家澤法對這種解釋嗤之以鼻,在他看來,疫情只不過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疫情期間,收入受到影響的主播只會更加賣力求打賞。其他線上業務在疫情期間都有長足的進展,怎麼只有秀場模式的付費用戶都在降低呢?至少我認識的一大批所謂的高打賞用戶,在這幾年都已經先後流失掉了,只是因為不斷有新人進來,平台沒有注意到而已。”

1991年出生的澤法正是唐岩口中受負面影響較大的私營企業主,在離開了某科技巨頭后,他成為該科技巨頭的供應商,年可支配收入達數百萬級別。對澤法來說,錢從來不是問題,“在直播平台上,錢能解決所有問題。如果有問題沒有解決,那就意味着你沒有足夠的錢。”

和受到經濟壓力的恭弘=叶 恭弘碼等人不同,澤法的離開原因更多是因為對直播pk模式有所厭倦。已有家庭的風燈則表示,“家庭壓力和道德指責永遠是成熟大哥們要面對的重要門檻。”在與《深網》的對話中,幾個受訪者都採用了文字而非語音的方式進行交流:長時間的直播生涯讓他們習慣打字,而看直播的行為他們也並不想讓身邊的家人或同事知道。

新出台的直播規定對打賞金額將作出更嚴格的限制,得知該消息后,風燈在微信上發來消息,“秀場模式可能就要黃了。”面對平台是否可能放棄pk模式的問題時,風燈沉默了一會兒,第一次發來語音消息,“別鬧了,大家都是要吃飯的。”

猝然爆發的戰爭

幾位土豪、神豪散亂的記憶已經無法拼湊出pk模式是在何時風靡於主流直播平台的,但從直播PC時代一直走到今天的魯大無比懷念那個還沒有pk和比賽的年代。

他的回憶中,那是個單純美好的時代,每個直播間里都歌舞昇平,“人們願意為美麗打賞,主播也願意和粉絲互動,一個直播間就像一個家庭。”

這當然是一段充滿濾鏡的回憶,謝永豐從事直播行業多年,目前在一家MCN機構負責發掘主播,在他看來,pk模式在PC時代也不算罕見,“當時也有一些連麥的動作,頭部主播也會暗自較勁。只是說白了,當時沒有這麼多的粉絲,也沒有這麼多的錢,大家還比較和諧而已。”

2005年,國內互聯網行業處於快速增長期,流量爭奪被視為互聯網企業的生命線。在這樣的大潮中,專註於陌生人視頻社交的9158、專註於遊戲行業的語音軟件YY先後轉型進入秀場直播模式,同時建立了以簽約主播、虛擬物品打賞抽成的成熟盈利體系。當移動時代到來,傳統的直播模式煥發新生,這次的名字變成了陌陌、映客、花椒……

在移動時代,直播的門檻被大大降低,“素人直播”成為現實。直播平台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史稱千播大戰。但9158、YY甚至陌陌都不是PK模式的先行者,一些小眾平台上的主播為了刺激觀眾打賞走上歪路才是PK模式的開始。魯達還能記起當時最流行的雙轉盤模式,一個轉盤上寫着懲罰方式,另一個上寫着懲罰次數,“打賞超過多少錢,主播就會轉動輪盤,啟動懲罰。”

懲罰模式越來越過分,懲罰次數則越來越多,但主播的收入也水漲船高。大型直播平台們很快嗅到了金錢的味道,去除有悖公序良俗的部分后,大型直播平台們紛紛引進在直播中進行PK的模式。

從這一刻開始,每個人都開始接受全新挑戰甚至全新的身份,無論是主播還是土豪。主播們炫耀着自己收到的禮物,盤算着自己在各種榜單上的位置,土豪們則炫耀着自己的等級。偷塔成了直播間里最常見的一個用詞,恍惚間讓人以為自己身處王者榮耀的戰場,倒計時不斷響起,禮物還有五秒到達戰場。

還有兩個月就要畢業,恭弘=叶 恭弘碼正在邊處理畢業論文邊和主播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這是一個略顯冷清的直播室,主播萌萌是一個同樣大四的杭州師範生,不會唱歌不會跳舞,就連聊天都顯得有些生澀。直播室里除了恭弘=叶 恭弘碼之外,只有8個小號在線,0互動0打賞的身份讓他們看起來就像是系統安排的為了讓聊天室虛假繁榮的機器人。

和往常的夜晚並無不同,在臨下播前,恭弘=叶 恭弘碼往往會給萌萌發個10塊錢的小禮物,當恭弘=叶 恭弘碼收到了兼職的費用時,這個数字可能會變成100。但一次連麥打破了這種平靜,一個超級大主播申請和萌萌pk,萌萌興奮的接受了這次比賽。

隨後是一場近乎碾壓式的失敗,對方在開場10秒鐘里就刷了十輛跑車,總價值1000元。恭弘=叶 恭弘碼溜到對面的直播間,發現在線超過15級(打賞5萬以上)的土豪就有4,5個,其中一個超過20級(打賞33萬以上)的土豪還過來打賞了醫藥費,這是一種羞辱式的打賞。

萌萌選擇再來一場,即便是醫藥費,對她來說也是接近一周的收入。看着萌萌卑微的笑臉以及不停做着蹲起的身影,恭弘=叶 恭弘碼忽然想起來幾天前開通的小貸平台,這筆貸款的原本計劃是購置西裝用於面試。

他決定偷塔。

申請貸款,等待貸款到賬,充值,每一秒都顯得漫長。第三場pk的最後6秒時,他瞬間刷進去價值1萬元的禮物,一擊致命。

大主播的臉色瞬間變黑,做完懲罰后,恭弘=叶 恭弘碼讓萌萌終止了連麥。因為對方的粉絲不停過來辱罵,萌萌最終關閉了直播間。但這依然是一個美好的夜晚,萌萌第一次和恭弘=叶 恭弘碼私聊到深夜。

恭弘=叶 恭弘碼愛上了這種感覺,在無數個類似的夜晚,他自詡為仗義出手的俠客,在每一個直播間里打賞剛剛出道的小主播們。和恭弘=叶 恭弘碼相比,澤法出手更加豪爽,在進入抖音的第一個夜晚,他就充值5萬(當日上限)。然後為了打比賽,一分不剩的投給了一個女主播。

主播們對這種pk趨之若鶩,陌陌大主播沈瑋琦曾公開表示,“官方提供平台,而主播嘛,提供的是商品。我們每一個主播都是一件商品,有人喜歡漂亮的,有人喜歡妖嬈的,還有人喜歡雲淡風輕的。每一個主播都有自己的一套優勢。玩家們選擇直播間,跟皇帝每天晚上選擇要進哪個寢宮是一樣的道理。”在她眼中,自己就像遊戲里的NPC(非玩家角色),打賞大哥們才是真正的玩家,是直播江湖裡永遠的主角。

陌陌神豪江南如春曾經對此表示,“捧個前10名,其實也要不了多少錢,50萬到100萬左右就可以。”

沒有人喜歡被懲罰,更沒有人喜歡自己支持的一方最終落敗,當打賞的目的為了“贏”而不是“美”,pk也就變了味道。

美麗的鸕鶿

沉迷於抖音之前,澤法曾短暫看過花椒和映客,但從未花過一分錢,對他來說直播只是打發無聊時間的消遣。PK改變了這一切,他掏出5萬元的唯一理由是,“這個人像我的前女友,不忍讓她受委屈(被懲罰)。”

這樣的場景在移動時代的直播平台里永不停歇,各式各樣的排行榜隨時閃現,小時榜、日榜、周榜、月榜……在這個江湖裡,排名無比重要,每一個排名都意味着成千上萬甚至上千萬的收入,所有的主播都要抓住排名靠前的機會展示自己。

衣着光鮮的主播們看起來就像是紀錄片中展示里的熟練勞工,不停在流水線上pk、pk再pk,這些熟練工存在於每一個直播間、每一個pk台。對於如何討好土豪,乃至於掏出粉絲口袋中的真金白銀,他們有着訓練有素的敏感和才能。

大部分收益最終流入平台而非主播腰包,“一隻鸕鶿鑽出水面,拍着翅膀跳上漁船,喉囊鼓鼓的。漁人一把抓住它的脖子,把吞進它喉囊的魚擠了出來,又把它甩進水裡。”

隨着無線網絡、4G網絡的普及,直播擺脫了地域空間限制,隨時隨地拿起手機做直播輕而易舉就可以實現。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發布的第40份《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中显示,截至2016年12月,網絡直播用戶規模達到3.44億,占當時網民總數的47.1%。

一個玫瑰花、一個小雪花、一個魚丸……如雪崩般匯聚而來,直播平台們賺的盆滿缽滿。陌陌2011年成立,3年後登陸納斯達克時擁有近7000萬月活,但依然處於虧損狀態。休閒遊戲、廣告營銷、會員服務,陌陌幾乎嘗試了社交軟件變現的所有手段,直到抓住直播這條大腿后,陌陌才終於實現公司年度盈利。財報显示,從2016年第三季度開始,其直播收入就超過總收入的一半,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佔比更是超過八成。

LGBTQ社區藍城兄弟、音頻軟件荔枝等都是依靠直播帶來的大額現金得以登陸美股:上市前一季度藍城兄弟直播業務佔總營收接近87%,上市前三季度荔枝虛擬禮物打賞占營收佔比達到99.1%。

為偶像花錢並不是一個全新概念,曾引發全民投票熱潮的《超級女聲》在2005年就通過觀眾投票獲得千萬級別收入。對於每個平台來說,主播連麥pk都是漲粉最快的方式,同時也是最刺激粉絲消費的熱門玩法。

一般來說直播PK,就是一個直播間主播對另一個直播間主播發起挑戰。在規定時間內,按照主播在PK階段獲取的用戶打賞價值作為積分,獲取PK積分較高的主播贏得本場PK的勝利,勝利方主播可以按照PK的規則懲罰失敗方主播,懲罰一般分為兩種:系統懲罰,約定懲罰。系統懲罰由系統隨機分配懲罰內容;約定懲罰一般為真心話大冒險、表演舞蹈樂器等內容。

“當有了勝負心以後,打賞行為不再僅僅是表達愛、表達崇拜的手段,而是武器。軍備競賽開始后賺錢的只能是軍火商。”魯達如此評論泛濫的直播pk模式。

今年,專職PK主播劉二狗成為快手躥升最快的紅人,依靠與多位大主播連麥PK,僅三周流水就接近3千萬,兩個月漲粉850萬。3月11日晚,在與快手知名主播散打哥的pk中,劉二狗獲得了5億分(合人民幣2000萬元),刷新了此前散打哥4億多分的記錄。

失敗后,散打哥不得不按照約定的懲罰,吃下了十個檸檬。圍觀了此次pk賽的魯達對《深網》表示,“如果吃十個檸檬就能收入500萬(散打哥當晚收入),這根本就不算是懲罰。”據魯達介紹,一位當時巨額打賞的土豪曾對他表示,“後來覺得自己不知道被什麼上身了,感覺刷禮物完全不過腦子,包里大概10萬塊錢的禮物,一瞬間就全部刷光了。”

謝永豐對《深網》介紹,劉二狗與散打哥的直播模式在業內非常常見,這種pk模式能夠讓主播雙方粉絲進行聯動,某種程度上可以互相引流,“在某些層面上,這也是大主播的一種主要收入模式,通過和中小主播進行pk,給中小主播帶來流量,中小主播支付相關的費用。”

恭弘=叶 恭弘碼最無法抵擋的是主播的“激將法”,每當主播大喊,“家人們,忍心讓我受罰嗎?”他就會打開包裹,甚至是小貸平台,只為了去追求那種勝利的感覺。

這種行為被謝永豐稱為“愚蠢”,“這是所有主播的必修課,挑釁、賣慘,最終目的都是拉動粉絲打賞,一些粉絲如果能夠結成團體,會更容易找到群體認同感並且刷禮物。”所有的大主播都在細枝末節的小事上一較高下,甚至就連對方衣服都顏色都能成為pk的原因。“你瞅啥?”“瞅你咋地?”東北街頭的笑話在直播間里每天都在發生。

謝永豐對《深網》介紹,主播加入公會後第一課往往都是學習運營,“仔細觀察就可以發現,如果直播間里土豪很多,主播就會選擇最終懲罰比較嚴的懲罰,挑動大哥的保護欲;如果都是遊客,主播就會傾向於最終pk比較輕的懲罰。甚至一些直播間里本身就是運營方幫助主播進行引導消費,平台和公會往往會對這種行為默許。”

從主播到主播

“想測測你的貸款額度嗎?”恭弘=叶 恭弘碼的網貸之路開始於直播間里一個簡單的廣告,當一筆筆現金流入賬戶后,他反而第一次感受到了貧窮。老家在東南某省會城市,作為家中獨子的恭弘=叶 恭弘碼幾乎從未感受到金錢的魔力以及窘迫。

恭弘=叶 恭弘碼即將告別校園步入社會時,校園貸風頭剛剛過去,新興的互聯網消費貸成為主流。2014年,京東推出白條,螞蟻推出花唄;在此基礎上,兩家又先後推出現金借貸產品,京東金條和螞蟻借唄。據京東數科和螞蟻集團招股書显示,這兩家公司消費貸業務分別有4億、5億名用戶。

目前,幾乎所有的知名互聯網公司均已開通信用支付或小貸業務。“借錢實在太容易了,很多時候幾乎是秒到賬,錢變成数字的時候就不那麼像錢了。”在大學的最後階段,恭弘=叶 恭弘碼開啟了自己的借錢之路,“工作了這筆錢並不算多。”每當借錢的時候,恭弘=叶 恭弘碼都如此盤算着。

和恭弘=叶 恭弘碼類似的是倩倩,在迷戀上直播后僅僅幾個月內,她先後在多個網貸平台借款接近10萬元。“當時借的錢一部分是在幫主播pk打賞的時候花出去了,有的時候一些主播還承諾打賞之後給我返款但是也不了了之。”這筆錢被倩倩視為投入成本,“一些大主播承諾未來帶着我進入主播這個行業,但是需要我幫助她購買一些設備。”

隨着催債電話不斷打來,倩倩通過某個主播的引薦加入了某公會。但轉行做主播的倩倩根本無法適應這種生活,“自己沒有辦法像其他主播那樣一直打pk,一直找大哥來刷禮物。”在加入公會的前幾個月里,倩倩連基本業績都無法完成,“有的時候到月末算賬,我還要給公司補交費用。”

最終,在拒絕了一個不懷好意的大主播和一個承諾巨額打賞的大哥后,倩倩離開了直播行業。

這些借貸打賞者並非沒有警惕過危險的到來,恭弘=叶 恭弘碼和倩倩在對話的過程中就表示自己曾經多次關閉過“借唄”等平台,“但沒有錢的日子有點難熬,再加上平台確實太多了,不管用什麼軟件都很容易借錢。”

和倩倩相比,恭弘=叶 恭弘碼打賞過的女主播萌萌就幸運得多。在那個萬元之夜后,萌萌徹底愛上了PK,畢業後來到北京做了一名專職主播,每天直播八個小時,幾乎從不停止pk。很多時候,甚至有人慕名而來,“你就是那個擊敗了xx的人嗎?”但恭弘=叶 恭弘碼已經無法再支撐這樣頻繁的pk了,他甚至羞於出現在這個直播間,對萌萌日常的招呼也不聞不問。

恭弘=叶 恭弘碼最後一次出現在萌萌直播間是今年疫情最凶的2月份,萌萌看到了他的名字,很激動。但她依然在打一場pk賽,熟練的呼喚着家人們。退出直播間后,萌萌發來一條私信,說下個月是她的生日,恭弘=叶 恭弘碼算了算,這距離她上次說過生日僅有不到100天。

恭弘=叶 恭弘碼沒有回復這條私信,隨後默默刪除了直播軟件。

抽獎背後的內循環

為了誘導打賞,平台和主播正在嘗試更多辦法,最新的辦法是“賭博”。不同於傳統意義上的賭博,平台將其穿上了“抽獎”的外衣,在一些平台上,最貴的禮物、能誘發全站通知特效的禮物往往被包裝成抽獎的形式。

平台之前,一些聰明的主播嘗試過類似賭博的方式,以輪盤為主的方式進行抽獎。抽到的人有可能得到雙倍禮物回報,也可能必須再刷一個同樣的禮物。這類主播很快被平台封禁,接管了系統的平台開始親自下場。

儘管每個平台的抽獎模式略有不同,但都以轉盤、賭概率為主,“甚至有的時候都沒有常見賭博平台的儀式感,你扔進去一萬塊錢,系統進行操作,最後吐出來什麼東西你根本不知道。”曾經沉迷抽獎的鼴鼠回憶稱,“感覺比真正的賭博都要瘋狂。”

這是一個來錢更快的手段,甚至吸引了大批職業掮客和賭徒,“有很多專門以抽獎為生的人。”鼴鼠對《深網》表示。最瘋狂的時候直播間里的人就像電影賭場里的賭徒,在開牌的時候喊着“吹”、“三邊”等專業術語,不同的是直播間里很多人刷屏的是“月球”“花海”。

但當指針停下,大多數時候得到的都是一些少得可憐的獎賞,比如只需要幾毛錢幾塊錢就能換到的么么噠、玫瑰花,但想要的月球、飛碟、城堡總是擺在那裡,“或者別人的直播間里。”

為了湊一個價值6萬元的橫幅,鼴鼠在一個月內連續抽獎50萬,“最後獲得的獎品大概不到30萬,而且實際有用實際也就是一個6萬元的橫幅。”鼴鼠覺得自己有些上頭,“總共在直播平台上打賞了大概200萬,其中有接近150萬應該是花在了抽獎上,現在算算虧了很多。”

鼴鼠曾經以為自己運氣很好。他第一次看直播的時候,前一個在直播間里抽獎的大哥抽了接近10萬元,幾乎毫無收穫。而他僅僅花了1000元就抽中了價值6666元的超級禮物,這位大哥被稱為填坑者,鼴鼠則被叫做收割者。

一個月以後,鼴鼠發現自己並不是收割者,而是填坑者。他曾經懷疑,儘管直播平台都會公布抽獎的概率,但絕大多數禮物都被公會或系統控制的用戶拿走了,“不然為什麼這些需要抽獎才有的禮物在那些神仙pk的直播間里那麼常見,而我們這些普通用戶很難抽到。”

陌陌方對此的官方回復一直是,轉盤是站內給用戶提供的一種互動玩法,並在玩法細則中明確規定,“通過轉盤獲取的道具不可兌換成陌幣或現金,不可私下交易,謹防上當受騙”。同時,在每個直播間醒目位置等多個渠道對用戶進行了風險提示。若發生站內違規行為,平台將會根據社區規則進行相應處罰。

他曾經向一個公會的負責人抱怨這個問題,公會的負責人發給他一個回復,“所有需要抽獎才能得到的禮物在他那裡都有銷售,價格為規定價格的九成左右。如果有禮物要出售的話,回收價格是八成。”為了迴避風險,抽獎禮物往往被分散在多個背包里,當有需要時,由相關用戶在直播間刷禮物后再找中間商結賬。曾經去過澳門和美國賭場的鼴鼠對《深網》表示,這看起來就像那些賭場里的疊碼仔。

鼴鼠建立了一個抽獎愛好者的群,在這個群里,另一個沉迷抽獎的用戶把這種模式稱為“陷阱”,“其實你們賭博的對象只能是其他的抽獎者,系統穩賺不賠。如果返獎率是99%,就相當於每一樣商品被提升了1%的價格,更何況返獎率根本沒有那麼高。”

有公會內部的人曾經對鼴鼠表示,這個就像電影《讓子彈飛》里的經典台詞,“得先讓豪紳出錢,帶着百姓捐錢。豪紳捐了,百姓才跟着捐。錢到手后,豪紳的錢,如數奉還,百姓的錢,三七分賬。”

謝永豐對《深網》介紹,直播間粉絲運營一直都存在,“一種是主播找的職業打賞者,主要負責調動氣氛,打賞禮物的錢都由主播出,這種打賞者也有可能是其他主播;第二種就是直播團隊的運作,本身就是公會去協調主播之間的流量。”在謝永豐看來,“無論如何,賺錢的都是主播、平台和團隊。我這邊的主播,能夠拿到打賞金額的十分之一就已經算不錯了。”

陌陌上經常有消息說要取消抽獎,但謝永豐對此傳聞並不在意,“除非一天相關部門深度介入調查,抽獎才會取消,畢竟這是直播平台們最重要的收入來源之一。”

此前渾水稱歡聚集團用戶有虛假交易,其在報告中最終得出的結論是:YY直播中虛擬禮物收入作假比例高達90%,而Bigo和歡聚集團在線約會業務存在嚴重欺詐行為。Bigo營收中的80%是欺詐營收,即便是使用有利於歡聚集團的假設,欺詐比例仍達到60%。

對於這份做空報告,歡聚集團方面回應稱表示,“渾水的報告充滿了對直播行業和直播生態的無知。”謝永豐對《深網》表示,歡聚集團如此回應並不讓人意外,這是因為國內直播行業以公會模式為主,“主播、平台甚至雇托給主播刷禮物,這是慣用手法。但這部分模式在海外會被視為偽造數據。”

“再見秀場 你好帶貨”

這越來越不像澤法曾經想要找的感覺,享受過後往往是空虛,“或許是比之前更強烈的空虛。”

他最後一次參与pk時,對方是一個小主播,但沒想到的是這個主播背後是一個超級公會,旗下有多個大主播。當晚他刷出幾萬塊錢的禮物,在往常足以確保一場勝利,卻幾乎每一場都被人“偷塔”成功。

第二天醒來時,澤法覺得茫然。在不長的時間里,澤法已經在直播平台上刷了100多萬,但澤法從來沒有覺得花費超出了範圍,“我消費還是比較理性的。”

這一百多萬幾乎都為新的主播而刷,在“像前女友的主播”短暫停播之後,澤法和另一個大主播見面了,“就像普通男女朋友,在一起了,後來分手的原因也和普通男女朋友很相像,異地戀。”澤法對這段感情看得很淡,“其實主播就是這樣,不要當真,不看直播也不是因為和主播分手,本來就是玩玩,彼此都知道。”

澤法在平台上最瘋狂的一晚刷了20萬,就是幫這個主播打周年慶,抖音小時榜連續三小時奪得第一名。在澤法退播之後很快,這個主播又有了新的榜一,很多新的土豪。在澤法看來,這也很正常,“(她)是個大網紅,長得也好,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就有好多個(其他的土豪),想開些,又不是找女朋友。”

玩家風燈退播時,在他的平台引起了轟動,“因為我在的平台不大,基本上就算這個平台打賞最多的幾個人之一了。”和澤法不同,家庭是風燈退播的主要原因。作為最早的一批80后,風燈早已成家有娃,“妻子是會計,每個月底都要想辦法平賬,鬥智斗勇其實也蠻有趣的。”

今年春節期間因為疫情,風燈經常一天有6到7個小時泡在直播平台上。但隨着疫情過去,風燈已經基本放棄直播,“偶爾會被朋友喊着上去看一看,稍微充點錢主要用來抽獎,抽到了就看一會兒,沒抽到就下線了。”

在風燈看來,隨着時間推移,大部分土豪都已拖家帶口,而新晉的年輕人們被更多的娛樂方式吸引了注意力,“我們這些玩家經常會討論,感覺全網大部分直播平台,都很難被家人接受。”風燈最津津樂道的段子是,“平台上有一個其他的土豪,打賞了一個女主播,而且有點喜歡她,想在女主播的城市,送她一套房子。後來因為一些小事,這個禮物買了,但是沒送成,過了半年,大哥反應過來了,把房子賣了,還賺了大概50萬。”

大哥或許並不在意這50萬,就像他在群里和朋友們聊的一樣,“退出直播不是因為財力透支,而是因為沒有能讓他們刷禮物的點。感覺就好像,剛談戀愛的時候,對於女朋友,百般呵護啊,但是10年之後,沒有新鮮感了,只能做朋友家人。”

但恭弘=叶 恭弘碼退出直播的核心因素就是錢,“看直播培養了我花錢的習慣,工作以後,收入遠高於在大學時代,也就在直播間投入更多。和學生時代相比,要處理的關係變得更多,直播間的榮譽幾乎是我唯一可以爭奪的。”

他甚至把自己視為一個俠客、慈善家,“只要我多花錢,她們就能過得好一些。”但隨着錢越花越多,欠債越來越多,恭弘=叶 恭弘碼卻失去了他的工作,“因為主要精力都放在直播上,工作上出了個小偏差,不得不離職了。”就在這一天,恭弘=叶 恭弘碼忽然意識到欠的錢堵不上了,“發了工資之後就全部拿去還債,然後打賞就需要再借錢。”

恭弘=叶 恭弘碼從未和他打賞的主播說過自己欠債,這讓他覺得很丟臉。但偶爾也會想,為什麼她可以如此光鮮亮麗的生活,“我卻要過上這種欠債的生活。”

土豪先後冷靜,關於直播冷靜期的規定也接踵而至。11月23日,國家廣播電視總局發布通知規定,將對直播打賞實行實名制管理,限制未成年人打賞,設置打賞限額和打賞金額提醒,同時該《通知》規定平台應對”打賞”設置延時到賬期。

《通知》公布后,幾家直播平台方對《深網》回應稱限制未成年人打賞一直都在嚴格推進中。不過直播平台方以及電商平台方暫未對審核人員數量、最高打賞金額限制等具體数字作出回應。風燈對《深網》表示,目前幾個主流平台並未對打賞進行實名限制,“一些大玩家都是匿名的,平台也有意無意保護這些人的隱私。如果規定很嚴格的話,可能這些大玩家都會消失,秀場模式也會受到更大衝擊。”

秀場直播模式受到限制同時,帶貨直播模式卻如火如荼。天眼查專業版數據显示,從2014年到現在,我國有超過6萬家企業名稱或經營範圍含“直播”,且企業狀態為在業、存續、遷入、遷出的直播相關企業。其中超六成為有限責任公司,個體工商戶佔比超三成。地域分佈上,貴州省擁有全國數量最多的直播相關企業,約佔全國相關企業總量的22.75%,浙江省次之,佔比10.72%,遼寧省佔比9.24%位居第三。

2014年以來,我國直播相關企業呈穩步增長趨勢,年度註冊增速保持在63%以上。其中僅2020年相關企業註冊增速達到369.3%,新增註冊直播相關企業超5萬家。

和幾年前的千播時代不同,此次萬播興起背後絕大多數企業以直播帶貨模式為主,秀場模式不再受到資本追捧。

不過《深網》接觸到的“土豪”們卻對直播帶貨幾乎毫無興趣,大多數土豪均表示對直播帶貨沒興趣,因為“太low”,“都是便宜貨”,“只有大品牌開專賣的時候想去看看,但也不太想買”。當然恭弘=叶 恭弘碼和倩倩都表達了不同的觀點,“不想再借錢了,欠錢的日子不好過。”

提到過去幾年的打賞經歷時,幾位大哥都紛紛表示,“不會後悔。”

即便是仍在還錢的恭弘=叶 恭弘碼,也如此對《深網》表示,“這是一段美好的時光,但我寧願它從未發生。”

(本文中出現名字均為網名或被訪者自取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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